大美山西,“醋”不可没
在山西的街巷里,总有一股酸香萦绕鼻尖。这香气不似江南梅雨的缠绵,也不似塞北风沙的粗粝,它是黄土高原上千年时光的沉淀,是谷物在陶瓮里与岁月共舞的密语。推开老醋坊的木门,只见一排排粗陶大缸静默而立,缸口覆着麻纸,阳光穿过纸面,在深褐色的醋液上织出细密的金丝。这一刻,你便懂了——山西的滋味,是醋坛里发酵的春秋。
山西人对醋的情谊,早在三千年前便埋下了种子。北魏贾思勰在《齐民要术》中记录的二十二种制醋法,至今仍在老醋坊的蒸笼与木锨间延续。清顺治年间,介休人王来福将白醋与熏醋工艺相融,独创出“冬捞冰,夏伏晒”的秘技。每年腊月,匠人们凿开醋缸表面的冰层,剔去浮沫杂质;待到三伏天,又将醋缸搬至烈日下暴晒,让醋液在冷热交替中淬炼出醇厚的魂魄。这种近乎虔诚的守候,让老陈醋的酸度可达六度以上,舀一勺对着光看去,竟能拉出琥珀色的丝线,仿佛凝固的岁月都有了形状。
在清徐县的老作坊里,我曾目睹过七十二岁的老匠人李师傅翻醅。他的手背上布满褐色醋斑,像刻着年轮的树皮。麸皮与高粱在竹匾上铺成波浪,他弓着腰,用木耙将醋醅翻出深浅不一的沟壑。“这翻醅讲究‘三浅三深',要让每粒粮食都吸饱了曲菌的魂儿。”话音未落,蒸腾的热气已裹着酸香漫过窗棂,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醋雾还是晨雾。这般场景,恰如董宇辉笔下所言:“时间好像偏爱山西这片土地,于是在这里留下了许多它走过的痕迹。”
山西人的餐桌上,醋从来不是配角。大同刀削面的师傅削出的柳叶面在沸水里翻腾,起锅时浇一勺羊肉臊子,非得淋上宁化府陈醋,方能激发出小麦的甘甜与羊肉的鲜香。平遥古城的清晨,铜火锅里咕嘟着酸菜白肉,食客们舀起一勺浮着油星的酸汤,就着黄米糕下肚,寒气便从指尖退到了脚底。最妙的是太原的“头脑汤”,将黄芪、长山药、莲藕与羊肉同煨,临出锅时点几滴八年陈醋,药香、肉香、醋香在瓷碗里缠成三股绳,暖了晋商走西口时冻僵的膝盖,也暖了游子思乡的愁肠。
醋的妙用更渗透在生活褶皱里。孩童积食,母亲会端来醋泡花生;姑娘们用醋水润发,青丝便有了缎子般的光泽;连正月里的窗花都要用醋水贴,说是能粘得牢靠。在代县农家,我曾见过九十岁的老妪用醋调煤灰补墙,她说:“醋里有活气儿,抹在墙上,风雨都蚀不动。”这哪里是在用醋?分明是以酸为引,将日子酿出了韧性。
醋香浸润的何止是味蕾?《梦华录》里说汴京人“斗茶”,山西人却是“斗醋”。以前,每逢立夏,晋中平原的醋坊会将新酿的醋装入青花坛,坛口系红绸,一队队挑夫踏着《得胜鼓》的节拍往省城送。朱雀街上,老掌柜们捧着醋碟细品,从酸度的层次说到回甘的余韵,俨然在鉴赏陈年普洱。这种对醋的痴迷,竟衍生出独特的民俗意象——新人成婚要在轿帘上洒醋驱邪,游子远行要带一包醋曲保平安,连骂孩子淘气都说“你这小醋坛子”。
最动人的莫过于那个流传千年的传说:房玄龄夫人拒喝毒酒,仰头饮尽醋坛时,怕是想不到这酸涩会化作山西人的精神图腾。正如五台山的老僧所言:“世人只见醋之酸,不知酸后自有回甘。”在晋商纵横天下的年代,老陈醋随着驼铃走西口、闯关东,酸味里浸着离愁,也淬着闯劲。如今太原柳巷的醋吧里,年轻人用陈醋调鸡尾酒,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摇晃,倒映着古城墙与现代霓虹的交叠,恰似岁月在醋缸里完成了一场安静的嬗变。
黄昏时分,我站在汾河畔远眺。夕阳将醋坊的屋瓦染成酱色,晚风送来阵阵酸香。忽然明白,山西人为何自称“老醯儿”——这“醯”字拆开来看,正是“酒”与“皿”,可他们偏偏舍了酒的酣畅,独爱醋的绵长。或许正因为懂得时光的况味,才甘心守着陶瓮,等高粱变酸,等岁月成醴。当最后一缕天光沉入醋缸时,整座城池都成了陈年的醋引,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,酿着永不散场的人间烟火。(申帅/文)